倪瓒《紫芝山房图》台北故宫藏
我国传统绘画有十三科的说法,可分为人物、山水和花鸟三大类。
两宋以来,这样的分类呈现了一些与绘画开展不相适应的当地。分类的根据主要是绘画的体裁,即呈现在画中的物象方法,而我国画在两宋今后逐渐以逾越方法为方针,“论画以方法,见与儿童邻”成为画界根本的观念。
正像咱们不能将王维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,纷繁开且落”“飒飒秋雨中,浅浅石溜泻。跳波自相溅,白鹭惊复下”之类的小诗说成是风光诗相同,咱们也很难以“山水画”来称号倪瓒的寒山枯木之作,很难将八大山人称为花鸟画家。
假如咱们把王维的小诗当作“山水诗”,或许“写景诗”,那么能够说这样的诗了无足观。描绘是这样的简略,内容是这样的单调,单调到只用一句话就能归纳它的内容:山间有一些芙蓉花开了,又落了;秋雨中有一只白鹭飞来,与秋水相嬉戏。这样的诗会有什么魅力?这样的诗还算诗吗?
元 倪瓒《渔庄秋霁图轴》
绘画也是如此。如山水画在英文中被翻译为landscape,这个词在西方主要指体现山林、院子、村庄风光的风光画,用来翻译我国的山水画尤其是像云林的所谓山水画,就太不恰当了。
在那些立志于挣脱形似樊篱的画家看来,画家画一物,并不是为了体现这个物。作为方法构成要素的山水花鸟等,仅仅借来表达心灵感觉的方法。如你看云林,只停留在疏树、空亭上,你就得不到云林;看八大,分辩他画的是什么鱼、什么鸟、什么花,你就不或许懂得八大。如八大的这幅小鸟,为王方宇所藏花果鸟虫册之一,淡笔勾出小鸟的概括,似有若无,它体现的是禅家“鸟迹点高空”的不粘不滞的思维。从这个含义上说,画中的山水花鸟等都不是实在的存在,花非花,鸟非鸟,山不是山,水不是水。画一物,就不是一物。
朱耷 花鸟图
苏东坡曾在皇家画院用朱笔画竹,朋友笑着问他:“国际上哪里有赤色的竹子?”东坡道:“国际上莫非有墨色的竹子吗?为什么人们都去画墨竹?”东坡这惊天动地的一问,包括丰厚的内容:绘画哪里在于方法的相似;画中呈现的物象哪里是一个详细的物质目标——它不是被观的“目标”,而是画家心灵的陈说;画家哪里是要树立一个视觉空间方法,他是为心灵造一个国际,一个能够安定心的小国际。
北宋 文同《墨竹图》
东坡说:“观士人画,如阅天下马,取其意气所到”。他所发起的文人认识的核心内容,便是要“求于骊黄之外”。东坡的密友文同画一枝竹子,从旁边面伸出,便是这样的一枝竹子,其时的同行却认为有檀栾之秀,无风而动,凛冽有十万老公之气。假如将它作为一个物理国际,这样的国际单调到不幸的境地。难怪西方的一些研究者、收藏家关于这样的画,总觉得抓不到实在处,无法了解这样的处理会有什么含义。在今日我国的艺术商场中也有相似的状况,看画论尺度、论画中画的是不是丰满丰厚,这与我国传统绘画的寻求大异其趣。
宋代有一位画家画了梅花,题诗道:
“引发生香来不断,故应不作梅花看”。
元代一位山水画家提示观者:
“山光水色无量处,故应不作山水看”。
苏轼评张旭书法时说:
“世人见古德有见桃花悟者,便争颂桃花,便将桃花作饭吃,吃此饭五十年,转没交涉。正如张长史见担夫与公主争路,而得草书之法,欲学张长史,日就担夫强求之,岂可得哉!”
唐代的禅僧灵云向教师沩山问道,苦苦寻求,可贵顿悟,一次他从沩山处出来,遽然看到外面桃花开放,艳丽灼目,突然开悟,并作有一诗偈以记:
“三十年来寻剑客,几逢花发几抽枝。自从一见桃花后,直至现在更不疑。”
开悟之前,桃花仍旧,因凡尘历历,难窥真机。一悟之后,桃花一时亮堂起来,真性暴露而出。在苏轼看来,艺术也是相同,就像灵云悟桃花,与桃花并无多大相关,你假如盯着桃花来考虑,永久不得入门。
马远 山水图 大英博物收藏
在我国哲学中,有一个特别的概念,叫“幻”。它对我国绘画深有影响。清画家戴熙甚至说:“佛家修净土,以梦想入门;画家亦修净土,以幻景入门。”不是从实处画起,而是从幻景入门。这个从幻景入门,真是画道一大缘由,是了解我国画内涵隐秘的一个要害。
幻,不是今日咱们所说的错觉,错觉主要指人的感觉器官呈现的虚伪感觉,是一种心理现象(贡布里希所说的艺术错觉就属于此),而我国哲学、艺术观念中的“幻”则是一个有关存在是否实在的问题。
唐代禅宗大师南泉(此人为赵州的教师)说:“时人看一株花如梦境罢了。”一朵绚烂的花,曾经没有,现在有了;现在虽有,将来却无、人世全部物都在改变之中。关于这样一个存在,你要是将它当作一个欣赏的目标,它转眼间渺无踪迹,那仅仅一个幻象;你要将它当作一个想占有的物质存在,终究免不了两手空空;你要将它当作情感的依托,留恋它,粘滞它,终究必然会落得两处苍茫不见面的境地。
正是在这种含义上,一朵花关于人来说,就像一场梦境罢了。我国哲学有两个概念,一是改变,一是变幻,意虽近,却有实质的不同。在道禅哲学看来,改变是对事物表相的描绘,而变幻是对国际实在含义的判别,正由于国际是改变的,所以它幻而不真。
我国绘画从幻景入门,实际上的意思便是要透过国际的表相,寻找生命的实在含义,那种流通在国际背面的生命启示,那种感动艺术家魂灵的内涵缘由。
明 徐渭《水墨牡丹图》纸本墨笔 109.2×33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徐渭画墨牡丹,有题诗云:“墨中游戏老婆禅,长被参人打一拳。涕下胭脂不解染,真无学画牡丹缘。”老婆禅,为禅家话头,指禅师接引学人时,一味说解,婆婆妈妈,叮嘱不断。禅门着重不立文字、当下直接的妙悟,老婆禅有不得禅法的意思。青藤的意思是说,我画牡丹,其实意图并不在牡丹,尽管或许落入唠唠叨叨的老婆禅,但也没有很好的办法,我姑且将它当作体现我对国际了解的幻象吧。我的墨戏,将颜色绮丽的牡丹变成了墨黑的国际,其实真水无香,那是国际的底细,从这个含义上说,我真的没有画牡丹的缘分——由于我画的牡丹,其实又不是牡丹,你没看那墨痕斑斑便是我的潸然清泪——牡丹仅仅一个幻象。
明代 徐渭有 蕉石牡丹图轴
徐渭有《蕉石牡丹图轴》,今藏于上海博物馆。此图水墨烘托,分出层次,没有勾勒,墨不加胶,有氤氲流荡的兴趣。图中所画为芭蕉、英石和牡丹花。这是一幅极点情绪化的著作,上有题识数则,记载一次癫狂作画的经过。初题说:
“焦墨英州石,蕉丛凤尾材。笔尖殷七七,深夏牡丹开。天池中漱犊之辈。”
又识:
“画已,浮白者五,醉矣,狂歌竹枝一阕,赘书其左。牡丹雪里开亲见,芭蕉雪里王维擅。霜兔毫尖一小儿,凭渠摆拨春风面。”旁有小字:“尝亲见雪中牡丹者两。”
在右下又题云:
“杜审言:吾为造化小儿所苦。”
清代 金农 墨梅
人生就如一场戏,国际背面似有一只无情的手,翻云覆雨,倒置东西。算人世事,不如意事,十有八九,没有一事不为无常吞去,所谓“造化小儿真幻师,换人双眼当明昼”。
青藤在醉意中觑得“为造化小儿所苦”这一现实,跳出倒置的世相,不为幻术所迷,在酣然狂放之中,摆脱性灵。题诗中所说的“牡丹雪里开亲见,芭蕉雪里王维擅”,将王维的发明引到愈加荒谬的境地。雪中不或许有牡丹、芭蕉,青藤却说,亲身见到雪中有两朵牡丹,这些胡说八道,倒置了时序,推翻了规则,都是为了杰出存在的“幻”意,倾诉为诸相捆绑的困苦。
明 徐渭 片石双桐图
青藤有诗说:“老夫游戏墨淋漓”,他说他的画是“墨戏”——不是摆弄翰墨技巧的游戏,而是在水墨淋漓中,体现一出出人世的戏曲——人世便是这样的荒谬剧。人生如变幻,吾画即墨戏。徐渭经过紊乱的时序节奏,来体现倒置的人生。人们目之所见、身之所历、心之所感的国际,尽管鲜活,好像为真,其实是虚幻的。人们对这虚妄国际的执着,是一种倒置见地。
明 徐渭 荷花鸳鸯
看青藤的墨戏之作,使我想到《锁麟囊》中薛湘灵的一段唱词:“我只道铁富有终身注定,又谁知人生数刹那清楚……这也是老天爷一番经验:他教我,收余恨、免娇嗔、且自新、改性格,休恋逝水,苦海回身,早悟兰因。”青藤的画多有一种相似这段唱词所表达的人生解悟的感觉。
清 金农 墨戏图册
金农曾画《雪中荷花图》,并题道:
“雪中荷花,世无有画之者,漫以己意为之。”
雪中荷花本是禅家悟语。他还对王维的雪中芭蕉有特别的留意,他说:
“慈氏云:蕉树喻己身之非不坏也。人生浮脆,当以此为警。秋飙已发,秋霖正绵,予画之又何去取焉。王右丞雪中一轴,已寓言耳。”
又说:
“王右丞雪中芭蕉,为画苑奇构,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,岂能凌冬不凋乎。右丞深于禅理,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,四时保其巩固也。”
芭蕉易坏,雪中无荷,画雪中芭蕉和荷花,表达的是不为变幻所惑的思维。
明 陈淳 水墨花鸟
对“由幻景入门”的思维,陈白阳体会较为精深。他屡次谈到教师沈周所说的“观者当求我于丹青之外”“当求于形骸之外”的重要性。他说他自幼写生,常常为设色无法追摹古人而懊丧,画着画着,就不想画了,沉醉古人翰墨之中,寻求物象的传神,有啥意思?正是在这样的困惑中,他逐渐由丹青而水墨,由形似而趋于草草笔致,由驰骋纵横而一变为淡逸平缓,幻出表相,寻求心灵的寄予。
北京故宫藏白阳的《墨花钓艇图册》,画梅、竹、兰菊、秋葵、水仙、山茶、荆榛、山雀、松枝及寒溪钓艇,共十段。前九幅都是花木,最终一幅却画寒江之上,清流脉脉,一小艇于中闲荡,和前面的内容好像不协调。白阳将它们束为一册,有自己的考虑。末幅上他有题识说:“雪中戏作墨花数种,忽有湖上之兴,乃以钓艇续之,须知同归于幻耳。”
《墨花钓艇图册》
这是一次雪后墨戏之作,伴着漫天大雪,他率意作画,为竹,为梅,为点点花朵,为雪中的青松,江山点点,山林阴翳,在他的笔下翻滚流荡,他画着,画着,意兴遄飞,外在的形象越来越含糊,有形国际的拘谨逐渐摆脱,他遽然想到着一小舟,带他远逝,遁向远方,遁向空茫的国际。由此他得出,全部有形的存在都是“幻”,花木是幻,小舟是幻,全部的存在都是幻,不是不存在,而都是流光逸影,都是不断改变过程中的环节,生生灭灭,无从确认,都是幻有,虽有而无。一如佛家所说:“以相取相,都成幻妄”。
清 金农《礼佛图轴》绢本设色91.6 ×57.2cm故宫博物院藏
白阳、青藤、冬心、东坡、云林甚至我国许多艺术家,将方法看作幻象,否定方法的实在性。东坡的枯木怪石、云林的疏林空亭、青藤的雪中莲花等等,这些方法都是一个幻象,是一个昭示存在的非确认性的刺激物,它们经过不合规则和美感的存在方法,阐明国际的存在并非由你感官所及就能判别,全部对物象的执着是没有含义的。如云林寂寥的疏林空亭,它们的存在,就阐明不存在,或许说对错实在的存在。咱们不或许从疏林空亭的详细空间结构、颜色特色等,取得他画中的的确含义。
元 倪瓒《六正人图轴》
生命如幻,人生一沤。忽起的浪花哪里能持久,夜来的露珠怎能会长驻?借问飞鸿向何处,不知身世自悠悠。落花如雨,引发年光光阴将逝的叹气;秋风萧条,引来生命不永的哀歌。正所谓六合存吾道,山林老更亲。闲时开碧眼,一望尽幻影。我国画中这样的幻景带有大彻大悟的人生感。
清代 郑燮 幽兰图
已然我国画家认识到存在即幻有的特色,为什么还去画这种虚而不实的东西?其中正体现出我国艺术家的共同才智。正像我国园林中的假山相同,取“假山”之名,意为不真之山,它是“假”的“山”。假山不如真山“真”,然而在我国艺术家看来,真实的山水却不如这假山“真”,由于假山体现出山的精力,体现出人的感觉,体现人对国际人生的共同参悟。假山能使“韵人纵目、云客宅心”,无情有恨何人见,月晓风清欲堕时,好的假山给人带来难以言传的感触。从这个含义上说,假山才是“真”的山。
明 董其昌《泉光云影图》
王世贞《弇山园记》中说的“世之目真山巧者,曰似假。目假者之浑成者,曰似真”正是这个意思。董其昌谈到山水画时,也谈到过这样的思路。他说:“以径之奇怪论,画不如山水。以翰墨之精妙论,则山水绝不如画。”山水画高于详细的山水在于翰墨的精妙,翰墨不是纯然的方法,而是体现心灵的言语,艺术家用心灵照亮了山水,假翰墨而表达出来。纯然的山水是外在的目标,是与人心灵无关的存在物。而山水画则是一段心灵的轻歌,是人的生命光芒照射的国际,当然要高于一般的存在物。
清代 恽寿平 墨梅
我国艺术观念中有即幻即真的思路。《维摩诘经》说:“佛便是烦恼,烦恼便是佛。”《心经》说:“无垢无净”。大乘梵学告知人们,不是要远离烦恼,远离虚妄,而是即幻即真,即垢即净,一朵清净的莲花就在浑浊的泥水中开放。这样的思维对我国绘画有很深的影响,我国画的由幻景入门,不是痴迷幻景,而是在幻中寻求生命的含义。
元 倪瓒 江岸望山图
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倪云林晚号如幻居士,又号幻霞居士。他的号好像就透露出这方面的音讯。色相国际关于他来说,仅仅一个“幻”,所以他的画出落为寒林枯木。但不代表他有厌烦富贵、厌烦夸姣的古怪。明李日华说得好:
“云林之画虽为寂寥小景,然有烟霞之色。”
云林的“幻霞”,在无霞处有霞光四射,在不真处有真,无春光处即春光。云林在《为方厓画山就题》的诗中写道:
“摩诘画山时,见山不见画。松雪自缠络,飞鸟亦空闲。我初学挥染,见物皆画似。郊行及城游,物物归画笥。为问方厓师,孰假孰为真?墨池揾浥滴,寓我无边春。”
云林以自己学画的切身阅历,提出的“孰假孰为真”,正切中我国绘画即幻即真的思路。
我国绘画的由幻景入门,便是在虚幻的方法中,寻求生命的霞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