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标题:重庆大火:绝望呼救3000秒
2019年12月30日清晨,重庆涪陵区踏水桥小区居民楼发生大火,致一家六口死亡。原本幸福的八口之家,如今只剩下52岁的刘明和80多岁的老母亲。而在大火中逝去的人,分别是刘明的父亲、妻子、独子刘千、儿媳妇陈小霞、10岁的孙女和5岁的孙子。
几十人的消防队,救人心切的邻居,以及受过专业消防培训、具有一定消防知识的刘千本人,都没能从死神中夺回这六个人的生命。
他们在大火中呼救了50分钟左右,最后在绝望、恐惧和痛苦中,以极其惨烈的方式,离开了这样一个世界。
起火居民楼。 本文图片均为张小莲 摄(除署名外)
救人
起火居民楼是踏水桥小区唯一一栋楼,属于移民安置房,共18层。从大道进入小区,有两条消防通道可到达起火居民楼,但这两条道平时乱停乱放的现象比较严重,整治多次,仍不见效。
通往起火居民楼的其中一条通道。
30日清晨,天还黑着,住在5楼的金世明在睡梦中惊醒,听到外面有人喊“冒烟了”“起火了”。看了一眼手机,时间是6:06。他马上到窗边去看,没看到火光。于是披了件羽绒服,抱着裤子跑下楼了。
当时路边站着两个人,对面居民楼里也有一个人。他抬头看,有一股很大的浓烟从楼里冒出来。一层一层往上数,数成11楼,又从上往下再数一遍,发现是12楼,“12-1”,便赶紧上楼了。
在金世明上楼的同时,住在17楼的王强发现家里突然冒烟了,开始以为热水器炸了,关了电源,又关了总闸,烟却慢慢的变大,仔细一看不对劲,是楼下冒出来的。他赶紧把窗户打开,往下望,看到下面的楼层在冒浓烟。然后18楼的小伙子跑下来说,是刘千家里燃起来了。
王强与刘明交好,两家人“不是亲人胜似亲人”。他着急救人,穿着拖鞋就往楼下跑,一边跑一边挨家挨户敲门,叫邻居们下楼。到12-1后,他先用脚猛踢门,踢不动,去11楼找来一把洋镐撬门,挖出一个孔,浓烟瞬间往外冲,他被呛到了,跑到烟少的地方换了几口气,又返回撬门。
等金世明爬上12楼时,王强已经在撬门了,他就去开消防栓,打开箱门,拧开阀门,他记得,没有出水。他和另外两人加入王强一起撬门,后来浓烟慢慢的变大,门也开始发烫,他们没有很好的方法,只能退到安全地带。金世明又跑到楼下,喊人找绳子。此时是6点30分左右。
12楼的消防栓。 受访者 供图
住在13-2的刘俊杰因为要上班,6点30分起床,听到有人喊,然后看到楼下斜对面在冒烟,刘千在窗边伸出脑袋呼救(注:10楼以上户型一致,1、2号相邻)。他赶紧叫爸爸刘荣辉等家人起来,一家人逃生下楼。下楼时,问其他邻居有没有打“119”,说已经打过了。
到了楼下,他们看到刘千趴在窗边打着手机手电筒喊救命,“我们在主卧室的卫生间,我们四个都在这里。”四个人是指刘千夫妇和两个孩子。
6点40分许,刘荣辉听到有人喊“拿索索(绳子)”,他马上去车里拿绳子,一个人跑上楼,当时还有男女老少在往下跑,他一路喊,跟上来三四个人。他们先跑到13楼,13-1的门开着,但浓烟太大,根本无法进去。又跑到14楼,14-1的门也开着,他们冲进去,被呛了两口,越往里走烟越大,进去大概五米,“根本无法过去了”,又退出来。
这时,有人提醒用消防栓。刘荣辉就去把14楼的消防栓打开,出来的是一股很细的水,水流大小跟净水器出来的水差不多,根本无法灭火。随后,两个警察从电梯出来疏散人员,让他们离开。下到三四楼时,他们遇到消防员在楼梯铺设消防水带。
在刘荣辉之后,谭波等另一拨人也拿了一根20楼长的安全绳上楼,但上到11楼就被赶下来。一起下来的,还有一直留在12楼想要救人的王强,王强等人当时要求消防人员去破门。
他们从11楼下来后,在10楼逗留了几分钟。期间,12楼的消防员给当时在10楼的物业班长打电话,他们贴在旁边听。电话中,消防员说没找到人,物业班长说里面有6个人,在厕所里。过了一阵,消防员又给物业班长打了个电话,物业班长拿着电话往12楼冲,后面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。随后,铺水带的消防员路过10楼,催他们下去。
王强的女儿在6点50分打通了刘千妻子陈小霞的电话,陈小霞一接电话就喊:“姐姐姐姐!救命啊!”王强则在6点58分打通了刘千的电话,但没人说话,当时刘千在对着楼下喊救命。
住在11-1的姚先生,在7点左右,通过自家卫生间的窗户与楼上的刘千有过对话。“我朝上面喊‘刘千!刘千!’,他就喊我们快把他们娃儿接下来,我让他用绳子把娃儿套下来,他说没得绳子,我又说把床单撕了,他说床单窗帘都被烧了,我就说那我马上去找绳子。”姚先生说,当时刘千意识还很清醒,只是很着急,很想救孩子。
他立刻出门找绳子,正好遇到从电梯出来的消防员,催促他们赶紧下楼。他对消防员说,刘千在求救,让我们找绳子把他们娃儿先吊下来。消防员说:“你们下去你们下去,这个危险,让我们来。”
灭火
事发当天中午,涪陵区委宣传部发布通报:2019年12月30日6时40分许,涪陵区马鞍街道踏水桥小区一居民楼12-1发生火灾。涪陵消防救援支队指挥中心接警后,立即调派救援队伍赶赴现场处置,7时55分明火扑灭。事故造成6人死亡,具体火灾原因正在调查之中。
刘荣辉称,有位消防员告诉他,他们接到的第一通报警电话是6点44分。邻居们认为,最早报警人可能是刘千本人,刘千是社区居委会副主任,也是本栋楼的楼长,消防安全是他的职责之一,他接受过比较专业的消防培训,在他发现屋里起火后,不可能不先报警。
最近的消防队离小区3.4公里,约5分钟车程。根据多位居民反映,第一批消防人员到达现场的时间大概是7点。三楼的一名住户在6点54分报过一次警,喊道:“快来快来!人都要烧死了!”他估摸大约过了10分钟,消防车到达楼下。
事发当时,很多居民都拨打了“119”,这是其中一通,时间显示是6点54分。
刘荣辉说,事发当天,消防队先后来了好几辆车。首先抵达的是一辆指挥车和两辆消防车,数不清来了多少个消防员,感觉“很多人”,分布在不同楼层,有的在铺水带,有的在清场,有的在弄消防栓。
其次到达的是较大的云梯消防车,在坡上的转角处被一辆私家车挡住,当时居民过去帮忙把那辆车推翻了,耽误了大概三分钟。那时候人已经不行了,所以云梯也没用上。
然后来了一辆水车,这辆水车停了一会就走了。接着又来了两辆消防车。最后又来了一辆水车,并用之前铺设的水带,给第一次来的消防车加水。刘俊杰录的加水视频被删了,只恢复出一张视频截图,时间显示在8点36分。此时已扑灭明火,继续洒水是为了降温、防止复燃等。
居民所拍照片显示,7点05分,刘千还在打着手电筒呼救。消防车来了之后,刘千他们大约还呼救了十来分钟,还能听到孩子的哭喊声。
7点05分,刘千还在拿着手电筒呼救。 受访者 供图
最后,刘俊杰听到刘千嘶吼着喊了一声:“拿梯子!”之后不到一分钟,卫生间窗口喷出一团火,呼救声便消失了。
姚先生拍的一张照片显示,7点19分,卫生间窗口还没有火光,只有一股灰色的浓烟滚滚。说明此时,刘千他们有很大的可能性还活着。
这栋楼的居民原来是一个大队的,大家从小就认识,邻里之间感情深厚,经常互相串门。当刘千在呼救的时候,楼下的邻居也在喊“救命”“快救人”,很多人都在流泪,“眼看着他们被活活烧死了。”
那样的画面,在尚未破晓的漆黑的黎明前夕,充满着最深的绝望和无力感。
7点19分,图中所示卫生间窗户尚未喷火。 受访者 供图
消防栓之问
居民们质疑,由于消防栓没有水,耽误了黄金救援时间。
12月30日下午,涪陵消防救援支队一位李姓队长否认了“消防栓没有水导致救援受阻”的说法,他称,消防队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救援,到达现场后,消防栓全部有水。
但居民依然坚称没有水,而且有些消防栓的阀门已经生锈拧不开了,周围的其他安置房也是如此。另一个小区的居民也反映,他们小区的消防栓也没有水。
事发当晚,刘荣辉去值班室问保安,保安称消防栓有水,只是压力不足,水流很小。封面新闻采访了社区一位郑姓副主任,也重申了这一说法。
晚上12点多,刘荣辉和另两人去检查了部分楼道水管和顶楼的蓄水池,还拍了视频。视频显示,一条垂直的管道里面有水哗啦响,而楼顶的蓄水池正在涨水。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,蓄水池并非随时蓄满的,即未达到消防标准。另外,一楼大厅有根管道,多年来从未滴水,事故发生后才开始滴水。
“消防队7点到现场,7点55分扑灭明火,为什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?”刘荣辉很不解。他推测,或许因为消防栓不出水或出水小,消防队通知物业加压,当时停了电,还用了地下车库的发电机给加压泵增压送水。
刘荣辉称,当他看到有水从12-1的窗户喷出来,突然感到口很干,想去名下另一套房1-5取水喝,但被警察拦着不让进。于是他绕到后门,后门已被铁丝拦起来了,有几个警察守着。他站在那里,听到地下车库有发电机的声音,装修电工出身的他一直在观察,发电机大概响了半个小时,灭火后才停了。居民们怀疑,最先来的消防车没水,灭火依赖于消防栓。
对此,重庆市涪陵区消防支队宣传科肖姓科长在接受大象新闻采访时表示,救援时,12楼的楼层的消火栓和消防车都有水,消防车有8吨储水量,每天交接班都会检查水和油够不够,绝不会出现空车救火的情况。“我们救援是按两路走的:一方面消防人员上楼,用12楼的消火栓灭火;另一方面,从消防车上接管子到12楼。后来管子铺好后,就改用消防车供水了。”他推测,大家怀疑消防车没水,是因为往12楼铺设管道的过程中,管子是扁的,所以造成误解。他同时对封面新闻表示,火灾时他没在现场,不能确定消防栓出水问题,最终结果要等专家的鉴定报告。
据了解,该居民楼是一栋安置房,于2013年5月交房,业主至今没拿到房产证。居民一开始就知道消防栓没有水、消防器材不齐全,跟物业反映过很多次,都没能彻底解决。居民表示,最初每层楼只有消防栓,没有消防水带和灭火器,至少过了两年后才配备了消防水带放在消防箱里,再后来才给每层楼配了灭火器。灭火器的生产日期是2018年。
而据封面新闻的报道,消防栓盖板上贴着物业公司的巡查单,只有一笔2017年的巡查记录。
2019年5月,小区贴出工程竣工标志牌,上面显示竣工时间为2019年5月7日。“2013年5月入住,2019年5月才验收合格,等于说我们是住了6年危房。”居民李先生感到愤慨。
竣工牌贴出后不久,部分居民因欠缴物业费被告上了法庭,目前案件还在协调中。住在5楼的余先生从头到尾没有交过物业费,并表示,物业一开始收物业费的时候,他就对他们说:“我何时听见这消防水管敲着不响了(说明里面有水),我就何时交物业费。”
物业起诉书和法院传票。
另一业主高先生是后来听说有消防安全隐患才开始不交物业费的。关于消防栓没水的问题,去年有段时间业主反映强烈,“闹得很凶”,物业保安才往楼顶蓄水池加水,高先生当时跟着保安一起上楼顶了,当时的蓄水池是一个水泥池子,谁知水快满的时候,把18楼上面的楼板都压变形了。事后物业给18楼每户都赔了千元左右,水泥池也换成了现在的铁箱。
此前,该小区物业公司工作人员接受界面新闻电话采访时称,全部的消防栓一直都有水,只是救援开始时压力不足,因为增压泵由专业技术人员操作,平时不会打开。火灾发生后,喊了电工把增压泵打开,消防队来的时候就有水了,并没有耽搁救援时间。
余先生说,他之前跟刘千反映过消防水和消防通道的问题,刘千说他写了报告交给社区,社区转给政府,最后政府同意修一个停车场,以解决乱停车问题,但至今未动工。
诀别
2019年12月31日上午,涪陵殡仪馆外尘土飘摇。每个灵堂都有前来悼念的人,其中一个聚集了最多的人,里面放着刘明父亲的遗体。
刘明坐在角落的沙发椅上,身上盖着一床白色的被子,神色悲切,了无生气。只有在邻居们谈论火灾现场的情况时,才能稍微把他从持续的哀恸中拉回来一点。
2019年12月31日,刘明父亲的灵堂,很多邻居前来吊唁。
刘明在贵州承包了工地活,工地很忙,常年在外,与家人聚少离多,上次回家是三个多月前,只待了两天。火灾发生的前一天晚上,他跟家里人视频通话,小孙子还在问,爷爷何时回来,吵着要他买W开头的玩具阻击枪。他也不懂W开头的是什么。
他原本计划第二天回家耍两天,上午坐10点的车,下午三四点就到家了。假如没有这场事故,他一打开门,就能够正常的看到家里人满心欢喜地迎接他,然后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一起,吃一顿丰盛的晚饭。那个独有的家的味道,他吃了三十几年。
然而在计划出发的四个小时前,他正准备吃早饭,突然接到一个工友从家里打来的电话,告知他家那栋楼12楼着火了。他立刻给家里人打电话,一个都打不通。他一边叫车,一边继续打。
在7点03分,终于打通了儿媳妇陈小霞的电话,陈小霞一接电话就喊:“是爸爸的电话!爸爸的电话!”然后儿子也跟着喊:“燃起来了!燃起来了!”只说了两三句便断了,后面再也打不通了。每次提到这最后一通电话,刘明都控制不住地哭起来。
20分钟后,他坐上车赶回涪陵,几个小时的车程,一路都在打电话,到处打电话,问有没有人出来,记不清打了多少个。期间,听说消防队来了,他还心存希望,“结果一个也没救出来。”
8点左右,他在家族群里发了一段语音,喊外甥和外甥女两个人快回去,说“屋头着火了,你们舅妈屋头全部遭(遭殃、受难)了。”
外甥离得近,八点多赶到现场,已经没什么烟了。他说,当时陈小霞的娘家人想上去看看情况,警察拦住不让上楼,推来搡去地发生了冲突,因此被警方拘留,到晚上才放出来。
外甥女称,当时家属不同意拉人走,因为没看到现场,舅舅也还没回来。刘明父亲的手机至今还能打通,他们想拿出来,但现场已被封锁,谁也进不去。
2019年12月31日上午,有不少公安人员在现场调查情况和维护秩序,还有有关部门在维修燃气管道。
事发后,刘明家已经换上新门,烧坏的旧门被搁置在旁。 受访者 供图
刘明回来的时候,遗体已被拉到殡仪馆。那时人已经站不住了,很多人架着他走。后来所有家属一起去了殡仪馆。
在殡仪馆里,刘明看到六具遗体“全都烧焦了”,面目全非,只有老人稍好一点。从怪异狰狞的姿势来看,他们在最后时刻被烧得极其痛苦。
当天晚上,外甥女整夜睡不着觉,一闭上眼睛,就是残酷的画面。刘明一整天没吃饭,半夜起来坐在床上哭,外甥女早上过来给他洗脸时他也在哭,说:“你一个都不给我剩哟,一个都不给我剩,我这个日子怎么过哟。”
“一个人活着,最怕的是没有希望,穷也不怕,没有希望就什么也没有了,什么都没奔头了,你叫他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?”外甥女说到此处,也止不住地流泪。
刘明在殡仪馆
在医院的老母亲至今不知情,没人告诉她,但根据同房病人的议论,她基本都猜到了。外甥女说,事发当晚,外婆打来电话,问了所有人的情况。“她说‘你们外公怎么样了?死了没有?’我说没有,只是受伤了,在重庆治疗。她说‘我要看到你们外公。你们外公如果要死了,一定要叫我来看(最后一面)’。她还说要是两个娃去读书就好了,我说‘去了的,他们两个没有事’。她就说‘他们哪里去了嘛,要是(真的)去读书了就好了哟!’”
在外甥女眼里,舅舅一家本是幸福和睦的小康之家。
两个娃儿很优秀,大的懂事,小的聪明。10岁的侄女从一年级开始,每天早上自觉起来读书,成绩很好,歌舞俱佳,拿了很多奖状奖杯,是学校重点培养学生。平时家里来了客人,她会主动端茶递水擦桌子,“能干得很”。
刘千夫妇处事和人缘也很好,工作忙,经常加班,还担当家委会成员。去年侄女班上有个人烧烤受伤了,他们还牵头组织捐款。
舅舅处事周到,待人友善。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故,在这么悲痛的情况下,第二天还能想到别人家里有什么事情,需要送个礼金,翻了半天微信说要发红包。“我说舅舅都这样一个时间段了,你还在考虑别人。”
但提到自己的诉求和打算,刘明却毫无想法。“现在我能有什么想法?一家人都去了,还有一个老人,什么想法都没得了。”
1月2日上午,他把六位亲人运回父亲老家下葬,眼泪和哭喊从未停止过,始终要人扶着,安慰着。但谁都很清楚,这是一场仓促而残忍的告别,任何安慰也不能减轻他分毫痛苦。
再过二十多天,就是春节,是万家团圆的日子。当万家灯火亮起来的时候,只有那个被烧得残破不堪的房子,一片黑暗。那个时候,刘明会在哪里呢?
遇难的其中五位。 受访者 供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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